學問之趣味

梁啟超

（八月六日在東南大學為暑期學校學員講演）

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里頭所含一種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僅有個〇了。我以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若哭喪著臉捱過幾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來何用。中國人見面最喜歡用的一句話“進來作何消遣”，這句話我聽著便討厭。話里的意思，好像生活得不耐煩了，幾十年日子沒有法子過，勉強找些事情來消他遣他。一個人若生活于這種狀態(tài)之下，我勸他不如早日投海，我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有趣味，我只嫌二十四點鐘不能擴充到四十八點，不夠我享用。我一年到頭不肯歇息，問我忙什么，忙的是我的趣味，我以為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我常常想運動別人也學我這樣生活。

凡屬趣味，我一概都承認他是好的，但怎么樣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個注腳，我說“凡一件事情做下去不會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結(jié)果的，這件事便可以為趣味的主體?！辟€錢趣味嗎？輸了怎么樣？吃酒趣味嗎？病了怎么樣？做官趣味嗎？沒有官做的時候怎么樣……諸如此類，雖然在短時間內(nèi)像有趣味，結(jié)果會鬧到俗語說的“沒趣一齊來”，所以我們不能承認他是趣味。凡趣味的性質(zhì)，總要以趣味始趣味終，所以能為趣味之主體者，莫如下列的幾項：一、勞作，二、游戲，三、藝術(shù)，四、學問。諸君聽我這段話，切勿誤會以為我用道德觀念來選擇趣味。我不問德不德，只問趣不趣，我并不是因為賭錢不道德才排斥賭錢，因為賭錢的本質(zhì)會鬧到?jīng)]趣，鬧到?jīng)]趣便破壞了我的趣味主義，所以排斥賭錢。我并不是因為學問是道德才提倡學問，因為學問的本質(zhì)能夠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最合于我的趣味主義條件，所以提倡學問。

學問的趣味，是怎么一回事呢？這句話我不能回答，凡趣味總要自己領略，自己未曾領略得到時，旁人沒有法子告訴你，佛典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問我這水怎么樣的冷，我便把所有形容詞說盡，也形容不出給你聽，除非你親自去喝一口。我這題目——學問之趣味，并不是要說學問如何如何的有趣，只要如何如何便會嘗得著學問的趣味。

諸君要嘗學問的趣味嗎？據(jù)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有下列幾條路應走：

第一、“無所為”（為讀去聲）。趣味主要最重要的條件是“無所為而為”，凡有所為而為的事，都是以別一件事為目的而以這件事為手段，為達目的起見勉強用手段，目的達到時，手段便拋卻。例如學生為畢業(yè)證書而做學問，著作家為版權(quán)而做學問，這種做法，便是以學問為手段，便是有所為。有所為雖然有時也可以為引起趣味的一種方便，但到趣味真發(fā)生時，必定和“所為者”脫離關系。你問我“為什么做學問”，我便答道：“不為什么。”再問：我便答道：“為學問而學問?！?/span>或者答道：“為我的趣味。”諸君切勿以為我這些話掉弄虛機，人類合理的生活本來如此。小孩子為什么游戲，為游戲而游戲，人為什么生活，為生活而生活，為游戲而游戲，游戲便有趣，為體操分數(shù)而游戲，游戲便無趣。

第二、不息。“鴉片煙怎樣會上癮？”“天天吃。”“上癮”這兩個字，和“天天”這兩個字是離不開的。凡人類的本能，只要那部分擱久了不用，他便會麻木會生銹。十年不跑路，兩條腿一定會廢了，每天跑一點鐘，跑上幾個月，一天不得跑時，腿便發(fā)癢。人類為理性的動物，“學問欲”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種，只怕你出了學校便和學問告辭，把所有經(jīng)管學問的器官一齊打落冷宮，把學問的胃弄壞了，便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也不愿意動筷子。諸君啊，諸君倘若現(xiàn)在從事教育事業(yè)或?qū)硐霃氖陆逃聵I(yè)，自然沒有問題，很多機會來培養(yǎng)你學問胃口，若是做別的職業(yè)呢，我勸你每日除本業(yè)正常勞作之外，最少總要騰出一點鐘，研究你所嗜好的學問。一點鐘那里不消耗了，千萬別要錯過，鬧成“學問胃弱”的證候，白白自己剝奪了一種人類應享之特權(quán)啊。

第三、深入的研究。趣味總是慢慢的來，越引越多，像那吃甘蔗，越往下才越得好處。假如你雖然每天定有一點鐘做學問，但不過拿來消遣消遣，不帶有研究精神，趣味便引不起來?；蛘呓裉煅芯窟@樣明天研究那樣，趣味還是引不起來，趣味總是藏在深處，你想得著，便要入去。這個門穿一穿，那個窗戶張一張，再不會看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如何能有趣味。我方才說，“研究你所嗜好的學問”，嗜好兩個字很要緊，一個人受過相當?shù)慕逃?，無論如何，總有一兩門學問和自己脾胃相合。而已經(jīng)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預備的，請你就選定一門作為終身正業(yè)（指從事學者生活的人說）或作為本業(yè)勞作以外的副業(yè)（指從事其他職業(yè)的人說）。不怕范圍窄，越窄越便于聚精神；不怕問題難，越難越便于鼓勇氣。你只要肯一層一層的往里面迫，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欲罷不能”的地步。

第四、找朋友。趣味比方電，越磨擦越出，前兩段所說，是靠我本身和學問本身相磨擦，但仍恐怕我本身有時會停擺，發(fā)電力便弱了，所以常常要仰賴別人幫助。一個人總要有幾位共事的朋友，同時還要有幾位共學的朋友。共事的朋友，用來扶持我的職業(yè)；共學的朋友和共玩的朋友同一性質(zhì)，都是用來磨擦我的趣味。這類朋友，能夠和我同嗜好一種學問的自然最好，我便和他打伙研究，即或不然——他有他的嗜好，我有我的嗜好，只要彼此都有研究精神，我和他常常在一塊或常常通信，便不知不覺把彼此趣味都磨擦出來了。得著一兩位這種朋友，便算人生大幸福之一，我想只要你肯找，斷不會找不出來。

我說的這四件事，雖然像是老生常談，但恐怕大多數(shù)人都不曾會這樣做。唉，世上人多么可憐啊，有這種不假外求不會蝕本不會出毛病的趣味世界，竟自沒有幾個人肯來享受。古書說的故事“野人獻曝”，我是嘗冬天曬太陽的滋味嘗得舒服透了，不忍一人獨享，特地恭恭敬敬的來告訴諸君，諸君或者會欣然采納吧。但我還有一句話，太陽雖好，總要諸君親自去曬，旁人卻替你曬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