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花令

張先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注：橈，本義槳。引申為小船。櫳，欞也。窗戶或欄桿上雕有花紋的格。此指窗花?？创盎íq如人煩悶躺床上目不邪視看天花板。有格子選型，易使人聯(lián)想。“畫閣”即閨房。小姐一般住樓上。樓上更易觀月聞聲，易觸景生情愁怨恨。

    《宋詞鑒賞辭典》：

張先的詞，工于刻畫景物，鍛煉字句，但往往傷于纖巧，但他這首抒寫“傷高懷遠”之情的《一叢花令》，卻既有警句俊語，又極富抒情氣氛，在他的詞作中是意境渾融，富于情韻的。

劈頭一句，便用重筆直接抒慨：“傷高懷遠幾時窮？”這是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離別、體驗過多次傷高懷遠之苦以后，盤郁縈繞在胸中的感情的傾瀉。它略去了前此的許多情事，也概括了前此的許多情事。起得突兀有力，感慨深沉。

緊接著一句“無物似情濃”，是對“幾時窮”的一種回答：傷高懷遠之情之所以無窮無盡，是因為世上沒有任何情事比真摯的愛情更為濃至的緣故。這是對“情”的一種帶哲理性的思索與概括。它是議論，但由于挾帶著強烈深切的感情，故顯得深刻動人。以上兩句，點明了全詞的基本內(nèi)容-傷高懷遠，又顯示了這種感情的深度與強度，是全篇的一個總冒。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離愁”，承上“傷高懷遠”。兩句寫傷離的女主人公對隨風飄拂的柳絲飛絮的特殊感受。本來是亂拂的千萬條柳絲引動了胸中的離思，使自己的心緒紛亂不寧，這里卻反過來說自己的離愁引動得柳絲紛亂。仿佛無理，卻更深切地表現(xiàn)了愁之“濃”，濃到使外物隨著它的節(jié)奏活動，成為主觀感情的象征。而那濛濛飛絮，也仿佛成了女主人公煩亂、郁悶心情的一種外化?！扒Ыz”諧“千思”，“更”字應上“正”字，這是加一倍寫法。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這三句寫別后登高，回憶往日情人離去時的情景：當時“郎”騎著嘶鳴著的馬兒逐漸遠去，消逝在塵土飛揚之中，今日登高遠望，茫茫天涯，究竟到哪里去辨認你的蹤影呢？“何處認”與上“傷高懷遠”相呼應。

過片仍承傷高懷遠，續(xù)寫登樓所見。“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辈贿h處有座寬廣的池塘，池水溶溶，鴛鴦成雙成對地在池中戲水，小船來往于池塘南北兩岸。這兩句看似閑筆，但說“雙鴛”，則所引起的對往昔歡聚時愛情生活的聯(lián)想以及今日觸景傷懷、自憐孤寂之情隱然可見；說“南北小橈通”，則往日蓮塘相約、彼此往來的情事也約略可想。

“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睍r間已經(jīng)逐漸推移到黃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遠而近，收歸到自己所住的樓閣。梯子橫斜著，整個樓閣被黃昏的暮色所籠罩，一彎斜月低照著簾子和窗欞。這景象，隱隱傳出一種孤寂感。“又還是”三字，似乎暗示，這斜月照映畫閣簾櫳的景象猶是往日與情人相約黃昏后時的美好景象，如今，景象依舊，而人已遠飏，只剩下斜月空照樓閣簾櫳了；又似乎暗示，自從與對方離別后，孑然孤處，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領略過斜月空照樓閣的凄清況味了?！坝诌€是”三字，有追懷，有傷感。這就使女主人公由傷高懷遠轉入對自身命運的沉思默想，引出結拍三句來。 “梯橫”，已至黃昏沒人再上來，把梯子橫放倒地。再也等不到思念的人，把梯子收下橫放在地。我再而不能入睡，眼睛睛的盯著夜深沉沒的月光照著窗欞的月色。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崩钯R《南園》詩有“可憐日暮嫣香欣欣、長貌。鮮活艷麗。艷麗且有生命煥發(fā)貌落，嫁與東風不用媒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嫁人。今我自嫁就行了，與“私奔”近。”之句，這幾句翻用李賀詩意，說懷著深深的怨恨，細細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還不如嫣香飄零的桃花杏花，她們在自己青春快要凋謝的時候還懂得嫁給東風，有所歸宿，自己卻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消盡青春。說“桃杏猶解”，言外隱隱有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東風”的時機，以致無所歸宿的意思。而深一層看，還是由于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就越發(fā)顯出“沉恨細思”四個字的分量。由于這幾句重筆收束，才與一開頭的重筆抒慨銖兩相稱。而詞人也因為這幾句意深語新的警句俊語，被稱為“桃杏嫁東風郎中”了。沉者，莽也。言其平望，莽莽無涯際也。一往無際（際即漄，岸也）水面，表面平靜，實潛流涌動。有屈不能伸，有苦不能訴，將抑郁人死。恨，怨也。細思，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刻片斷，全無有遺去思去量。量，比較、斷析。“解”當是解散，解構了自己隨東風逝去。與 “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響應，既然你飛得無杳無蹤影，我又何必死抱那份愛心而不放棄呢？或何為如此癡情貞守以自殘呢？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是回憶曾往的美好，“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是凄涼現(xiàn)景，“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是前后對比的興——觸感而生的情。

整首詞緊扣“傷高懷遠”，從登樓遠望回憶，收歸近處的池沼、眼前的樓閣，最后拍到自身，由遠而近，次第井然。將對往事的追憶暗暗織入現(xiàn)境，并與現(xiàn)境構成對比，不僅強化了傷高懷遠之情，而且增加了詞的蘊含和耐人尋味的情韻。這是本篇構思的一個顯著特點。（劉學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