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講題是「中國的人文精神」，這個額目對我們當前來講，非常重要。
    我們中國文化，是以人文精神作中心的一種文化。所謂「人文」，就是人類的文化。我現(xiàn)在在講中國的人文精神，實際上就是講中國的文化精神。首先我來談一談對「人文」的一般觀點。
    現(xiàn)在一般的講法，「人文」與「自然」是對立的，譬如說人文第一，或自然第一，好像人文就不是自然，自然就不是人文，人文、自然二者，相互對立。實際上人文與自然是相通的、合一的。因為我們?nèi)说谋旧砭褪菑淖匀恢衼淼?，是自然中的一部份。人類的文化雖表現(xiàn)於科學(xué)、藝術(shù)、宗教、道德、法律、風俗、習慣各方面，其要項不外人的生活。就拿衣、食、住、行來講，試想我們穿的衣服，吃的食物，住的房子，交通的工具，那樣不是由自然中來的？不過我們再自然之中，加了一番人工進去罷了。人的生活，離不開自然，換句話說；人文是不能脫離自然的。我們可以講，人文就在自然之中，不過今天我們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是自然的本來面目了。因此我們也可以說，自然就在人文之中。譬如我們再熱鬧都市住久了，天天所見到的，都是熙來攘往的人，覺得自己所處的，只是個「人」圈子，要跑到外面去活動活動，到田野，到海邊，到山上去旅行，以多接近自然，這當然是對的，不過不要忽略這外面的自然，都是已經(jīng)加了人工的，只是比鬧市的人工少一點而已。這一切自然，並未脫離人文的範圍。所以說：自然就在人文之中。如果一定要找沒有人文的自然，恐怕也只有回到洪荒時代去找，因為沒有人文的自然，山不是今天的山，水也不是今天的水，甚至原野、草木、鳥獸都和今天所能見到的不一樣。洪荒時代以後到今天的自然，凡屬我們?nèi)怂佑|到的，到經(jīng)過了我們?nèi)祟愇幕奶找?，可以說這是一個文化的自然。
    今天文化與自然，已難嚴格劃分。至少在我們今天所居的地球這一範圍之內(nèi)，二者是相通的，合一的。將來人類跳出這一範圍，跑到月球上去了，那麼月球也就隨著被人的文化所改造，會失去其本來面目。以後人類在月球上所見到的自然，又是加了人工的自然了。雖然宇宙無窮盡，自然不可限量，文化是從自然中來，而逃不出這個自然。但絕大多數(shù)人所見的自然，都是經(jīng)過改造，從文化中來的，故自然與人文，始終是相通合一。
人文的最大效能，改造了自然?！溉宋摹挂辉~的來歷究竟如何？今天在大學(xué)裏讀書的同學(xué)，不論是讀哲學(xué)的、歷史的、或文學(xué)的，都知道有所謂「自然主義」和「人文主義」，「人文」一詞，被用得很廣泛，或許有人以為是從西方翻譯過來的。其實中國很古的典籍易經(jīng)賁卦裏面，就有「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記載，「人文」一詞，便是從易經(jīng)賁卦裏面出來的。我們中國人把天、地，人稱之為三才，「三才」一詞，也是出自易經(jīng)，易繫稱天道、人道、地道為三才，人道就是人文精神的重點，由此可見我們中國講人文，實際上易經(jīng)是很早的事情，比起西洋來，要早多了。
我們對「人文」一詞的來歷易經(jīng)明白，接著來談「人」、「文」二字的意義。人為萬物之靈，是具有理性的動物，在座的諸位和我都是人，其意義比較容易明白，不必多講?！肝摹棺志烤乖觞N講？易經(jīng)繫辭裏面有句話：「物相雜故曰文」，由此我們可以瞭解，有兩件或兩件以上的東西夾雜在一起便成文；反之，僅是一件東西不能成文。譬如一張紙，僅是白的，或僅是黑的，一種顏色便不能成文。至少要有白的，又有黑的，兩種顏色相間才能成文。文也有「理」的意思。我們中國人管文叫「花樣」，夾雜在一起的東西，顏色愈多，花樣也就愈多。道理也就愈細密。換句話說，「文」就是兩件以上的東西，相雜在一起而成的花樣。物有花樣，人的花樣更多，人與物、人與人之間，都有花樣。天地生人，有男有女，這就是所謂的「物相雜」。人除男女之外，還有老少、彼我等等區(qū)分，每個人都只承認這世界上僅有一個「我」，別人都是「彼」。丈夫覺得妻子不是我，妻子也覺得丈夫不是我；父母覺得子女不是我，子女也覺得父母不是我。又如兄弟、朋友、師生，黃種人、白種人、紅種人、黑人等等，分別愈多，夾雜也愈多，花樣也更繁複。
 
    二、宇宙的奧妙，誠不可思議，試想這世界上如果只有男人，或者只有女人，那會是個什麼世界？不僅不能成文，沒有花樣，簡直是太單調(diào)、太枯燥，會使人活不下去了。天地既生男女，男女相雜產(chǎn)生了夫婦。夫婦是男女相雜成文，人類有了文化之後，所「化」出來的，並不是天地生的。人以外的其他動物，也有雌雄，卻不能成夫婦。人有了夫婦，生兒育女，又有了父母、子女。有夫婦而後又父子，夫婦、父子等人倫關(guān)係，都是由人的文化所化出來的，並不是天生的。夫婦、父子也就是人的文化中的一部份，「文化」二字的意義並不深奧，不是很明顯嗎？
人文的效能很大，改造了自然，又化成了夫婦、父子等人倫大道，但始終沒有化出自然的範疇，同時自然與人文也始終不相違背。凡此種種，都是人文自然相通合一的事實。夫婦、父子、兄弟、朋友、師生等之外，文化所化出來的人的花樣還多，如家庭、社會、民族、國家等等都是。今天的聯(lián)合國，有「天下一家」的遠大目標，這一世界性的組織，更是由於人的文化所化出來的，這一事實，全世界的人都得承認。
男女既成夫婦，就當有夫婦之道；老少既成父子，就當有父子之道，既有人、我之分，就當有人與人相處之道，既所謂「人道」。如果人人都只顧自己的利害，無視別人的生死，結(jié)果豈不是要「人將相食」，變成禽獸世界？因此講人文精神，必須著重於「人道」這一點上，要人人都知道彼此雖不是我，我也不是彼，但大家都是人，都應(yīng)該要講人道。
 
    三、人類文化，因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不同，種類不一，今天有所謂人文主義的文化，又有所謂自然主義的文化；有中國文化，還有西洋文化，究竟那一種最好？重視那一種才對？我覺得那一種都有好處，都有值得重視的地方。太偏重那一種，都不對。因為只偏重一種太單調(diào)，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了男人或女人，一樣太枯燥無味了。人文主義有人文主義的好處，自然主義也有自然主義的好處，我們應(yīng)當兼容並包，使「物相雜」以成文。中國人當然應(yīng)該重視中國文化，盡可能發(fā)揚光大中國文化的優(yōu)點，使列祖列宗所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chǎn)，能與世長存。也應(yīng)該重視西洋文化，吸收西洋文化的長處，使中國文化和男女一樣，兩相配合起來，以求產(chǎn)生一更完善，更優(yōu)美的新文化。
我常對我所見到的一些現(xiàn)象，頗為擔心，好些人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有中國文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中國人，平常講的都是外國話，看的都是外國書，好像他是外國人，只有外國才有文化。我想：假使中國人都如此，不久將來，中國文化消減了，中國人都人無文，世界上只剩下一種西洋文化，物不雜，人無文，豈不是太單調(diào)了？
外國人對文化的態(tài)度，也曾有過不好的表現(xiàn)，不過他們所表現(xiàn)的，與我們某些中國人不同，他們都只認為自己國家才有文化，因此英國人瞧不起法國人，法國人又瞧不起德國人，德國人同樣只瞧得起自己，瞧不起別人。然而他們現(xiàn)在都改觀了，已不復(fù)有那些不良的現(xiàn)象，他們除了重視自己國家的文化，對外國文化也發(fā)生興趣，不但研究他們西方鄰國的文化，並且不遠千里，甚至萬里而來東方，學(xué)習我們的中國文化。我頗以此為慰。因為中國文化總算沒有完全被人嫌棄，不過還是有點抱杞人之憂，擔心將來中國人想學(xué)中國文化如果要跑到外國去留學(xué)，太麻煩了。這些算是題外的話，不多談了。
 
    四、現(xiàn)在來談另一新問題，談「自然界」與「人文界」的不同看法。在自然界看來，這個世界上全都是東西，都是物，不是有生物，便是無生物；有生物之中，分植物與動物，動物又有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及水中游的。人是動物中的一種，照自然界的看法，人與人也不過是物與物。而就人文界的看法，人與人則不是物與物，而是心與心的問題了。譬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假使不心心相印，怎麼會結(jié)成夫婦呢？也許諸位要說，從前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秉花燭入洞房之前，恐怕不一定都會心心相印吧？固然不錯，可是諸位也不要忽略男女雙方秉花燭入洞房以後，心心相印，育女生男，同甘共苦，才有夫妻之實。倘若他倆永遠心不相印，始終爾為爾，我為我，那不過徒有夫妻之名而已。又如諸位同學(xué)在學(xué)校讀書，老師對你們講課，一定得用心才行，要經(jīng)過大腦才能講課，你們聽講也必須用心才行。老師講話的聲波雖可刺激你們的耳膜，也得經(jīng)過你們的大腦，你們才能接受，這樣師生之間，心與心相通，教學(xué)才會成功。如果說，老師與學(xué)生只是自然界的物與物，心與心不相通，那麼不過徒有師生之名，那能談什麼教學(xué)？總之，人與人是心與心的問題，因為「語言」是人與人間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所有正常人的講話和聽話，都是要用「心」的，講話的人在用心講，聽話的人在用心聽，彼此間心相通，故能交換意見?；蛟S有人問，無線電並沒有人所謂的心，它怎麼也可以接受人的講話，和對人講話呢？無線電不過是人所用心製造出來的一種能突破時空限制的機器，只是傳話的工具，其本身不會講話，這也就是心與物的區(qū)別。人文界與自然界的最大不同處，就是心與物的不同。諸位不要以為我再講唯心論，唯心論是哲學(xué)，我沒有講。我也不講唯物論，我在此所講的，只是些普通常識。
    人類文化有所謂自然主義的文化，與人文主義的文化，自然主義的文化，比較偏重於自然，是向外的，外為物；拿人來講，偏重講人外邊的軀殼身體。人文主義的文化，比較著重於人文，是向內(nèi)的，內(nèi)為心；拿人來講，則著重於講人身內(nèi)最重要的部份心。這兩種文化雖有倚重倚輕之不同，彼此應(yīng)該是相通的，合一的，就像是我們?nèi)说纳硇?，必須協(xié)調(diào)一樣。這兩種文化有三大產(chǎn)物「宗教」、「道德」與「科學(xué)」三者。
    首先講宗教，最早的宗教，其實就是自然，不過我們現(xiàn)在不這麼講，但宗教是向外的，向上的，向人類的開始。根據(jù)耶穌教的說法，人是我們?nèi)艘酝獾纳裆系鬯斓?。最初，上帝只造亞當、夏娃兩個人，後來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不守清規(guī)，偷食禁果，才繁衍綿延有今天這麼多人，這許多人都是上帝的兒女?；蛟S有人，尤其是中國人在乍聽之下，不免驚駭，以為大家都是上帝的兒女，不論男女老少，都是兄弟姐妹，那麼豈不是社會上無復(fù)長幼尊卑之分，家庭中父子之道就此消減，況且兄弟姐妹結(jié)婚，有背倫常道理，那還得了！其實不用怕，萬能的上帝，早有安排，在座的諸位當中，我想一定有好些人讀過聖經(jīng)，聖經(jīng)裏面不是有過「神愛世人」、「你應(yīng)當把上帝對你的愛去愛你的父母」一類的記載嗎？我想就是親生兒女信了上帝，做父母的，因為沾到上帝的光，還是不會太被冷落的了。至於結(jié)婚，只要對象不是直系血親、直系姻親，及旁系血親旁系姻親八親等以內(nèi)的人，都可以，我國民法親屬編有此規(guī)定，也不必擔心，這裏倒是有兩樁事情，我們需要瞭解；其一，我愛我的父母是人文精神。其二，我如果拿上帝的愛去愛我的父母便是宗教精神了。西方人到中古時期才講靈魂、講天國、講上帝，這是他們的人文主義。他們的人文主義與起很遲，與我們的人文主義不同。
    其次我們講科學(xué)，科學(xué)是講物的，科學(xué)家終年在研究物質(zhì)的組成，探討物質(zhì)的性能，希望物質(zhì)能被人作最有效的利用。他們作研究工作時，會把人與物二者等量齊觀。譬如想瞭解兔子的臟腑組織，就找一隻兔子來開腸破肚。要明白貓狗的身體情形，便拿貓狗來解剖。要研究人的生理狀況，也會解剖人體。從前我有個親戚去學(xué)醫(yī)，沒有學(xué)好久，就跑回來不想學(xué)了，我問他為什麼？他的答復(fù)是不忍解剖人的屍體，我說你不要把那尸體當人看就好了，後來他再去學(xué)，並且學(xué)成功了。實則就純科學(xué)的眼光看來，世界上存在的都是物質(zhì)，這世界就是物質(zhì)世界。原子專家、核子專家，他們研究製造原子彈、核子彈，我想他們的存心，只在研究原子或核子由分裂而連鎖爆炸後，所產(chǎn)生的能量有多大，不會想那顆原子彈或核子彈能使多少無辜的人遭殃。今天太空科學(xué)家所虔心研究的登陸月球問題，他們的著眼也只在如何能把人由地面送到月球上去，也沒有顧慮人登錄月球以後，將否利用月球為作戰(zhàn)基地的其他種種。他們都只是在研究這世界上的物質(zhì)能量，在為科學(xué)而科學(xué)，這也就是所謂之科學(xué)精神。大概講來，西方文化偏重於自然主義，最重要的有宗教與科學(xué)。中國文化偏重於人文主義，最重要的是道德。
    最後我們就講道德問題。夫婦之間，彼此應(yīng)該怎樣？父子之間，又當如何？這些都是道德問題。也許有同學(xué)要問，道德既然重要，為什麼我們學(xué)校裏面有宗教、有科學(xué)而沒有道德這門課呢？諸位要知道，我們現(xiàn)在所講的是西洋文化，所開課程是從外國學(xué)來的，假如講中國文化，我們的大學(xué)裏面就當有「道德」這一科目。如果有人說，上帝最了不起，應(yīng)該信仰；科學(xué)最重要，最實用。我都同意，我既不勸人不信上帝，更怕我們的科學(xué)老是不如人家，不過我也覺得一個人不當忘本，生為中國人，就應(yīng)當看看中國書，研究研究中國文化，不要盲目武斷，認為中國文化不如人家的好，沒有什麼價值。我今天講的中國的人文精神，重點就在「道德」二字，恐怕有人要說，現(xiàn)在中國一般人的道德並不見得比外國人高，我也頗以為然，這是由於中國文化衰落的原因。不過我所講的是指我們過去四千年的悠久文化，而不是指的當前，今天的中國文化，已經(jīng)衰落到極點，在世界上是沒有地位，不足道的。說到這裏，我認為凡是我們中國人，都應(yīng)當身自惕勵才對。
 
    五、現(xiàn)在我想將宗教、科學(xué)、道德三者，再拿我們中國人慣用的詞彙，綜合起來談?wù)?。我認為宗教就是我們所常說的「天」，因為宗教講上帝，上帝不就是天嗎？科學(xué)就是我們所常說的「地」，因為科學(xué)講物，而地就是物，一切有生物、無生物都包括在地裏面。道德就是「人」，因為人與人相處必須講道德，不道德的，大家都認為他不是人。這樣看來，宗教、科學(xué)、道德三者，不就是我們中國人所慣說的「三才」嗎？助威不要以為我在牽強附會，二者的意義，確是相通。
    現(xiàn)在我們再看看宗教、科學(xué)、道德三者的講求，有何共同之處。先看道德，就拿前面所提過的夫婦之道來講，夫婦之所以有道，乃是由於他們彼此之有心，能夠兩心相通的結(jié)果。夫婦之道是如此，一切道德也莫不如此，故講道德必先講「心」。次看宗教，宗教講信仰，信仰靠什麼？也靠心。再看科學(xué)，科學(xué)重實驗，從事實驗，更得用心。故宗教、科學(xué)、道德三者的講求，都得靠「心」。宗教家的心、科學(xué)家的心、及一切人的心，宗教家、科學(xué)家、及一切人都是人，而人最重要的部份就是心，因此人文主義者拿「心」作文化的中心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們當特別注意。天地生人，只生了人的身體，兩手空空，沒有帶來任何東西；人為了生存，要自己用心想辦法生活，餓了找東西吃，渴了找水喝，冷了找衣服穿，經(jīng)過一段長時間，待身心完全成長之後，才算成人。諸位由小學(xué)而中學(xué)而大學(xué)，過去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經(jīng)過若干奮鬥努力，才有今天，有的並準備將來再由學(xué)士而碩士而博士，付出更多的心力，深造自己，成為一個更完全的人，最後，各人將所得的各方面的如科學(xué)、藝術(shù)、宗教、道德、法律等等成就，貢獻給社會，促成人類社會更高的文化，這都是由於人之有「心」，這也就是人的最偉大處。
     中國文化，是人文主義的文化，講人文精神，重點在道德，「心」又是道德的發(fā)源地，已如上面所講，下面我們來談一談人與人相處的道理。
人與人相處，古今中外，似乎人人各有一套，我覺得放之四海皆準，百世以俟聖人不惑的，是孔子的「忠恕」之道，和孟子所講的「愛」、「敬」，合起來講，也就是仁義道德的「仁」字。試想人人如果能夠凡事盡己，並推己及人，旣能自愛，又能愛護別人；旣知自重，又能敬重別人，彼此之間，還會有相處不好的道理嗎？忠、恕、愛、敬、，發(fā)之於心，照常理來講，人人都應(yīng)做到，天下應(yīng)該太平，何以事實並不如此？天下老是大亂？那是由於好些人心有所蔽，心理變態(tài)所致。那些人心目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他們只會要求別人對自己忠、恕、愛、敬，不知道也應(yīng)該忠、恕、愛、敬別人。他們實在應(yīng)該多想想，社會上人與人的關(guān)係，都是相對的，絶不該自私自利。如果沒有夫，便不會有婦；沒有婦，也不會有夫。沒有父，旣不會有子；沒有子，也不會有父。沒有老師，當然不會有學(xué)生；沒有學(xué)生，誰又能稱什麼老師？凡此種種，都可以說明，沒有別人，那會有自己呢？一人之所需，百工之所為備，世界上如果真正只有一個自己，沒有了別人，那麼自己也別想活了。因此，任何人都應(yīng)具有「仁民愛物」的精神，盡量服務(wù)別人，貢獻社會。
    也許有人懷疑，如此人生勞碌一輩子，豈不只是做了社會上的一件工具而已？當然不，我們是人，論語說；「君子不器。」我們不作工具，也不只限於某一作用。易經(jīng)繫辭裏有句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刮覀冏魅?，於形上形下，宜兼籌並顧。盡唱形上的高調(diào)固然不必；一味的妄自菲薄，只認自己是形而下者，也不應(yīng)該。天地生人，有道有器，道與器就是心與身。世間事情，兼具形上形下二者。就以當教員來說，拿聘書薪水，養(yǎng)家活口，是形而下者，因為我們的五官四肢，變成了教學(xué)生讀書寫字，傳授學(xué)生知識，及自己家小謀生的工具。不過教學(xué)相長，我們也可因此研究學(xué)問，求得更多的知識，這應(yīng)該屬於形而上的了。人的獨立意義與價值，就由此表現(xiàn)出來，否則我們與沒有受過文化陶冶的自然人與物，難於區(qū)別。所以我們?nèi)巳绻荒苄味?，但知形而下，則表面雖不完全像工具，實際上已完全等於工具了。不知道的人，或以為由形而下變?yōu)樾味蠒茈y，其實天下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因為形下形上完全由一個人的「存心」來決定，如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便是君子，君子是形而上者。若是存心不良，存心刻薄，就全屬形而下的了。譬如父親渴了，要喝茶，兒子立即恭恭敬敬的端茶送到父親面前，請父親喝，兒子把握送茶的機會，在父親面前盡了作兒子對父親應(yīng)盡的一番孝道，這當然是形而上者。如果兒子為父親送茶時，心不恭敬，甚至對父親嘀咕著說：你自己就不會拿，一定要我給你送？則兒子雖也送了茶，不過是送茶的工具，是形而下的了。由此可見形上行下，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其分別只繫於人的一念之間。故講人文主義，講人文精神，全靠人的「存心」，我們應(yīng)當存心忠恕，存心愛敬，要把別人當人看。凡屬人，都有他獨立的人格、價值與意義。我自己是人，別人也是人；丈夫是人，妻子是人；父母是人，兒女是人；老師是人，學(xué)生是人。講人文精神最重要的一句話是「不要把別人當工具，要把別人當人，當我自己同樣的人?！顾^「將心比心」，中國人講道義最高之處也就在此。
    有些人雖也會把別人當人，但附有條件，如要同一教堂的人，才是和他們同樣的人，我們中國人講人文精神不當如此。說到這裏，我再聲明一句，我雖時刻提醒自己是中國人，我並不敢自我陶醉，說我們中國文化比外國好。事實上，今天西洋人的科學(xué)比我們進步。我們今天可說是處在真空之中，如果不甘墮落，就要努力復(fù)興中國文化，要復(fù)興中國文化，就要講人文精神，要重道德，將心比心，把別人當人看，要承認自己是個中國人。為什麼還在「人」上加「中國」兩個字？因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特質(zhì)，不可能變成外國人，我們的眼睛、鼻子、頭髮、皮膚都和外國人不同，我們的皮膚上沒有毛，外國人有毛，如果想僞裝外國人，怎麼辦？難道硬把毛插上去不成？這還只是就「身」一方面來講，就「心」來講，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思維方法，外國人有外國人的思維方法，彼此的想法，有時會相差得太多。我提這些，當然不是說要把外國人不當人，但我們亦不宜把外國人太當人看，而把中國人不當人，因為過與不及都不好。
    今天這一席話的內(nèi)容，雖是我多年來從好些書本上所看到，並且曾加思考過的，但其中難免有認識尚未透徹之處，沒有講清楚的地方，請原諒。
（一九六七年五月新天地第六卷第三期） 這事情不容易。西方人怎樣，我們也跟著怎樣，這套是博士之學(xué)?？墒俏覀儾辉诖髮W(xué)，我們從事於公、教、黨、政、軍的工作者，可以享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yōu)槭颤N不享受呢？
 
    我們千萬不能接受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推翻、打倒，也不要被「科學(xué)方法」四個字嚇得我們?nèi)プ鰧＜?，不能做真專家，就得做假專家，這是須要糾正的風氣。
    我學(xué)，是學(xué)做人。做什麼人呢？做今天的中國人，做明天的中國人。我們一定要子女到外國去留學(xué)，未必一定能做明天的中國人，我們中國明天不需要人文的博士之學(xué)；今天我們需要的是「通人」，要有「通學(xué)」。中國人今天被人稱讚為最偉大的，是烹飪，外國人無有不佩服的，中國人的烹飪好再那裏呢？在調(diào)和，菜肴和作料調(diào)和得十分可口。外國人是科學(xué)辦法，牛排就是牛排，豬排就是豬排。我們做學(xué)問，也等於做菜一樣，一點肉絲或雞絲，加點粉，加點菜、醬油，一煮一炒，就成佳肴。不要一輩子做一個哲學(xué)家，或者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那與社會隔得太遠了。我們中國人的學(xué)者，成為「士大夫」，在家庭、社會、國家裏面親親切切，「學(xué)」「用」一統(tǒng)，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理想的人文學(xué)者。
（一九七一年國軍文藝工作隊講演，六月二十三日青年戰(zhàn)士報，國魂三〇六期。本稿似未經(jīng)演講人過目。）